貫穿書體的洞,是一個洞,也是無數頁上的洞
從書上的破洞談起
以挖洞作為設計手法的書籍非常多,在其中,「被洞貫穿的書」應該是最極端也最稀少的一種型態。
仔細想想,這樣的洞口更多時候被視為一種「破洞」,例如許多國家過去在銷毀換發護照時,會直接打上二到四個洞作為毀損形式;但同時,洞似乎又有某種神奇魔力,吸引人窺視、賞玩、甚至把手指放進去⋯⋯在一些繪本及藝術家書籍中,這些洞口更成了「事物」及「存有」,開創唯有穿洞才能建構的專屬敘事。
以下將介紹三類型的穿洞書,各自以不同的切入角度強烈提醒我們:在「可見」之外,閱讀尚需「不可見」一同建構。
類型一|當破洞成為「故事素材」,在圖像與洞口的互動中敘事
第一本運用書體穿洞來說故事的繪本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,插畫及漫畫家 Peter Newell 所創作的《The Hole Book》(1908) 及《The Rocket Book》(1912)。
《The Hole Book》從封面上就可以看到一群排著隊的孩子正輪流觀賞中央的洞口,近年的版本更直接大大寫上:「OPEN THE BOOK AND FOLLOW THE HOLE」。隨著讀者翻開書頁,「——乓!」一名男孩竟在玩耍時擊發了手槍,彈孔穿過一頁一頁不同的場景,射斷了後院的鞦韆、打碎了魚缸、幫老鼠挖出逃生口⋯⋯最終子彈卡進糖霜蛋糕裡,男孩的危機也終於解除。比較可惜的是,僅有初版將封面也一起挖洞,後續的印刷版本都改以平面圖像呈現(不過這畢竟是一個關於彈孔的故事,除非將男孩開槍的圖像直接置於封面,目前的設計確實更貼近敘事);而《The Rocket Book》則調換了空間感,貫穿內頁的洞口成了從地下室一層一層向上飛的火箭所撞出的破洞。
Newell 對書籍作品的突破性思考不止於此,這樣的突破性還體現在可以顛倒閱讀的《Topsys and Turvys》以及配合斜坡主題的歪斜書《The Slant Book》,是將書作為物件(book-as-object)的書籍藝術先驅者(光想想他在那個年代是多麼前瞻就覺得驚嘆)。
photo credit: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
第二本被完全貫穿的繪本是挪威作家 Øyvind Torseter 的《The Hole》,他曾於訪談表示,「我想製作一本非常實體(physical)的書。所以在很多素描本上鑽了洞,並以這些洞為起點開始進行繪畫⋯⋯這本書在電腦螢幕上看毫無意義,因為它是一個只能以實體書來敘述的故事。」1
相較於《The Hole Book》,Øyvind 更進一步將洞口轉化成「物質性」的,可以放進口袋及紙箱裡、用手抓住,甚至在儀器裡電擊;搭配畫面設計,這些洞「既是靜態的又是移動的:相對於書籍框架是固定的,相對於插圖卻是移動的;也產生一種相對運動:可以同時存在於兩個不同的空間中。」2
類型二|當破洞成為「窗口」,在讀者與洞口的互動中敘事
前面介紹的作品中,挖洞的尺寸都很小,小到輕易就能成為圖像的元件,那如果將洞口放大又會產生什麼不同之處呢?
首先是在台灣親子界頗著名的《洞裡有什麼?》(The Book with a Hole),由泰德現代藝術館邀請法國作家 Hervé Tullet 製作的繪本。鮮紅的封面上有半張臉,大大張著嘴,當把半圓形的嘴巴拆掉後再翻開書——每個跨頁的正中央都出現了一個大洞!
搭配頁面上的黑白圖像,這本書有時成了面具、有時成了場所,甚至是可以投球的籃框,又或是一個引領你向周圍探索的窗口。
這樣的概念也同樣運用於另一位法國作家 Édouard Manceau 的繪本《Le Petit Curieux》,只是圓形改為橫矩形,內頁的圖像元素也降至極低,每個跨頁幾乎以黑底為主並加上一個問句,引導讀者透過洞口去尋找周圍環境的特定顏色、幾何形狀、距離某物是否近或遠、它是大還是小⋯⋯相較於《洞裡有什麼?》的多元玩法,《Le Petit Curieux》更聚焦體現書籍作為「觀景窗」引導注意力的概念,這也可見於法國版使用鏡面鋁箔紙的封面設計,不管拿到哪都能倒映出周遭景象,如同隨時隨地都能被激起的好奇心(正如法文書名之意)。
photo credit: mimaletakids & DECITRE
第三部作品則是將「觀景窗」概念發揮到極致,香港漫畫家智海的藝術家書籍《Viewfinder 觀景窗》。小小的書本上挖了一個逼近封面尺寸的矩形洞口,比起前幾本書以頁面作為洞口的「宿主/基地」,在此反而主客對換,頁面幾盡被吞噬,平時我們習以為常承載文字及圖像的部分都「成空」了。相信許多人會在第一時間質疑:這可以算是一本「書」嗎?就算是,又要閱讀什麼呢?
首先它的確擁有完整的書籍結構——封面封底、序列成冊的書頁,甚至頁碼及ISBN這些副文本(paratext);再回看另外兩本作品,雖然似乎多了圖像及文字這些文本,但其實都不是重點,它們真正要帶給讀者的閱讀與《觀景窗》相若:空洞可框取的無限可能性與每個人生命積澱所交互而出的自主敘事。
類型三|當破洞只是一個洞,從空無一物轉變為充滿敘事的想像空間
從書中的故事素材到書上的窗口,貫穿書體的洞似乎可以成為各種角色,但回到原點,洞口當然也可以單純作為一個「洞」參與進書籍的敘事之中。
丹麥具象詩人 Vagn Steen 在1969年創作的藝術家書籍《HOLE/Et godt bogøje》是可以雙向顛倒閱讀的小冊子,兩面分別印著不同語言(其中丹麥文標題可以被翻譯成「一個好的書之眼」,或許強調了讀者的視角與頁面上洞口之間的對應關係3)。
我們不用透過這個洞去觀察周遭、尋找這個洞的使用功能,只需看著每頁的文字以及正中央的洞口,冥思自己的解讀及聯想:「I can talk with you through the book/I can whisper in your ear/I can also kiss you……」。
photo credit: the idea of the book
以「擺放」來挖掘現成物內在隱喻的美國藝術家 Haim Steinbach,則在被稱為類自傳的藝術家書籍《OBJECT》中,運用洞口來破壞圖像(確實地作為「破洞」),進而打開閱讀時的想像空間。
書中節選了六十一件 Steinbach 曾展出過的物件,一頁一件皆被洞口貫穿,除了封面標題及版權頁便沒有其他文字。不完整的圖像乍看似乎很阻礙閱讀,但也如同破壞掉讀者對物品的預設印象,並從空洞中引發更多聯想,一如他平時為物件製作展台的手法——以一種突如其來、不可見的新奇感震撼著我們,而這種新奇感實際上一直存在於物品中。4
photo credit: Three Star Books
結語|從彈道到觀景窗,為讀者開眼之書
類型一的兩位作者剛好形成有趣的對照:Peter Newell 以現實狀況中的彈孔來思考如何與書頁結構結合(每一頁都是一棟建築物或戶外場所,堆疊的洞口如同貫穿其間的筆直彈道);Øyvind Torseter 則站在相反的切入點,以頁面上的破洞來思考可以搭配的畫面,進而在一頁一頁的畫面序列中,創造能在不同空間持續移動的調皮洞口,甚至「逃出」抓住它的紙箱及瓶罐,由此帶給封面封底也必須挖洞的正當性(因為對這個洞來說,想去哪一頁都易如反掌呀~)。
而在類型二這些比起閱讀更像遊戲的作品中,作者與讀者間原先難以跨越的阻隔被鬆動了,書的定義也從單向的「資訊載體」拓展至雙向的「經驗整體」,不再是一個於互動之前就存在的靜態物品,而是由每一次的閱讀活動創造出的新事物。5
最後總結類型三的兩本書,「一個東西是它所不是的東西中的一個洞(A thing is a hole in the thing it is not)」6 或許可作為最佳註解:正因一個洞口無法是任何事物,它得以可能是任何事物。在《HOLE/Et godt bogøje》中,空洞成了敘事中的開放性主題,而《OBJECT》則直接將空洞運用為敘事手法本身。
這些作品以三種切入角度,將書體上的穿洞化為「彈道」、「調皮洞口的時空隧道」、「觀景窗」,以及不再是一種破損與空無的「想像空間」,在圖像與文字之外,我們開始能從那道筆直橫貫的「不可見之物」中看見些什麼。
1 節錄自 Øyvind Torseter 在 Picturebook Makers 網站上的訪談文章
2 Paul Reynolds, A Glossary of Holes – Inscription: the Journal of Material Text – Theory, Practice, History Issue 2: Holes
3 Holy, Holy, Holy: an exhibition of books with holes, 2021, No Show Space, London.
4 Elephant Art (2017, October 30). Haim Steinbach on the Value of Base Objects.
5 Johanna Drucker, The Virtual Codex: From Page Space to E-Space (A lecture presented to the Syracuse University History of the Book Seminar, April 25, 2003.)
6 Carl Andre in Bradford College Symposium in 1968; cited in Lucy Lippard, Six Years: The Dematerialization of the Art Object from 1966 to 1972 (Berkeley: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, 1997), 40.